Friday, May 23, 2008

2008-05-22 爸爸犯罪紀錄

奕辰好幾天前就跟我說過,她的喉嚨有一點點痛。不過也只是說說,過後並沒有什麼哀號之類的,我就沒有太放在心上。大前天晚上,奕辰睡得很不安寧,睡不一會便哭著起來喊喉嚨痛,要給她喝水她更是哭得大聲,說喝水會很痛。隔天一早起床後,也分不清楚是還沒睡醒還是喉嚨痛,顯得有些軟軟的、病奄奄的。我很疼惜地問說是不是喉嚨還是痛,她說一點點。我伸出手要抱她,她爬過來變小貓似地撒嬌蜷伏在我懷裡。我試探性問她要不要現在去看醫生,她說好。我再試探性問她可不可以晚上等爸爸下班回來在帶她看醫生,她說不要。看來的確有點嚴重。我只好犧牲上班,開著車子帶著她去看醫生。

車上還是病奄奄的樣子,音響放著兒歌也引不起她跟著唱的興致。停車的空檔我回頭看了她好幾次,時而面帶倦容,時而蜷伏在自己的手臂裡。快到醫院的時候,還伸過手來要我抱抱,看來很難受的樣子。

我一邊開車,一邊跟她聊天。一方面希望能安撫她因身體不舒服而造成的的低落情緒,另一方面也有想兜她說話的意思,希望她精神好些。我說:「那妳等一下到醫院的時候要跟醫生說清楚你哪裡不舒服喔。」她說好。我這時生出鬼心眼,我想「訓練」她把話說清楚的能力。於是我就假裝起我是醫生了。

「哪裡不舒服?」

「我人不舒服。」

「是啊!我知道你人不舒服啊,才會來看醫生的嘛!妳要說清楚一點是哪裡不舒服。」

「喉嚨痛。」

「那怎樣痛呢?」

「喝水的時候會痛。」

「那吃東西的時候呢?」

「也會痛。」

「吃菜的時候會痛嗎?」

「會。」

「吃牛排呢?」會這樣問,除了是想確定哪些食物會讓她喉嚨痛之外,也是因為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我和奕辰媽帶著奕辰去吃西堤牛排。奕辰吃得也是蠻高興的啊,沒有什麼喉嚨痛的跡象。吃到喜歡吃的東西時,還很高興活潑的。

「不會。」

「那吃冰淇淋呢?」

「不會。」

我心裡面開始狐疑,她會不會回答我的時候,不是真正回答吃某樣食物會痛與否,而是在回答我她喜歡吃哪些東西?我心裡不是沒有想到,有可能在吃冰淇淋和牛排的時候,因為太好吃了,所以那滿足感是壓過那喉嚨痛的。因此回答吃冰淇淋的時候不會痛。但我也急需知道病徵,好待會告訴醫生。

「奕辰,妳確定你吃牛排的時候,喉嚨不會痛嗎?」

「不會。」

「那吃冰淇淋的時候呢?」

「不會。」

「那喝水的時候呢?」

「會。」

在反覆確認好幾次之後,奕辰仍然做這樣的表示。我其實並不相信。吃牛排不會痛而喝水會痛?沒有幾秒鐘的時間,我心裡面開始複雜起來。雖然我當時沒有辨認出來,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是無力、擔心、憤怒三者混雜在一起的情況。

無力來自於這四歲小娃就是沒有足夠的文明能力作正確清楚的陳述,以致於我無法確定真相。我急需知道真相,但我沒辦法取得。在急迫的我的眼中,按照原來速度與方向進行的她,變成了難以忍受的慢條斯理。一如往常的澄澈雙眼與無邪面容,在這時變成了冷酷無邊際的高牆,完完全全一個禁止進入的標誌。

擔心來自於不知道真正病徵以至於無法正確描述給醫生聽,而會在診斷上造成偏差的可能。

憤怒來自於說謊。是的,說謊。說謊這個詞就像惡魔一樣,一旦略過我心中,就頑固地在我心中停了下來,然後隨即逐漸發酵擴散開。我對此似乎完全無招架之力。

在過去,奕辰有數次「說謊」的紀錄。加上括號的原因,是因為事實上我並不知道真相。她是因為年紀太小所以搞不清楚或忘記了剛剛的狀況?還是,其實奕辰已經有足夠的文明能力,知道說謊能帶來的好處?

最可怕的是,當她「說謊」的時候,總是用認真的表情和穩定的眼神直視著我,毫不閃躲。這份穩定與堅持,不僅讓我極度震驚,更讓我在因此憤怒的同時,懷疑/責怪自己的暴跳如雷正是滋養這說謊高手的元兇。我很快地就會從和藹的爸爸變成極度狂暴的惡魔。而面對極度狂暴的惡魔,是會讓人放棄已說出的謊言,趕緊棄械投降?還是後有惡魔追趕,不得不走向繼續說謊的路?我又進入無法得知真相的狀態,糟糕的是當下無能的我也真的不知如何處置,無力感再度生起。這份無力感並不讓我失去力量,因為它每每在眨眼間穿上憤怒的外衣。因而憤怒的對象,在此時便開始由奕辰轉為自己。憤怒變質為因對自己的失望所生的對自己的憤怒。就是這樣,我幾乎總是在瞬間就被徹底地摧毀瓦解。

當時的我正處在這樣的情形下。而我一如往常,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我開始變成惡魔了。

我那「優越」的理性批判能力開始展現。我開始咄咄逼人地,抓住並直指對方說詞中的矛盾之處,要求完全清楚、毫不含糊的說明。我在對方面前,用理性遮掩憤怒,義憤填膺地以優越口才和片段理性,打擊傷害對方。

我的聲音愈來愈大,語氣愈來愈不耐煩。

「我覺得妳在跟我講妳吃喜歡的東西就不痛,吃不喜歡的東西就會痛。怎麼可能吃肉和冰淇淋不痛而吃菜喝水就會痛?水就只是水啊!」

她沒有回應。

「妳昨天晚上吃牛排的時候痛不痛?」

「不痛。」

「妳昨天晚上吃冰淇淋的時候痛不痛?」

「不痛。」

「妳昨天晚上吃菜的時候痛不痛?」

「痛。」

「妳昨天晚上喝水的時候痛不痛?」

「痛。」

「妳現在喉嚨痛不痛?」

「一點點。」

「妳不要跟我說吃妳喜歡的東西就不痛,吃不喜歡的東西就痛好不好?妳想清楚到底吃什麼會痛吃什麼不會痛好不好?」到這時我的音量已經很大,說話速度也很快。我已經在發作邊緣。

她不發一語。

「妳說話啊!」我已經非常非常不耐煩。

「我在想啊!」她的聲音聽起來也些生氣了。我的狂亂憤怒開始進入失控程度,滾水開始進入壓力鍋狀態。我開始不語,但這表示災難已不可避免了。

「那妳想完了沒有?」隔了一陣之後我冷酷地問,我說話的速度很快。

「嗯。」

「那妳吃冰淇淋會不會痛?」

「會。」

「那妳喝水會不會痛?」

「會。」

「那妳剛剛幹嘛說謊?」我又大聲起來。現在不是在問問題,而是罵人。

她沒有聲音了。

沉寂一陣,我說:「我不想跟妳說話了。因為我覺得妳都騙人!」

「我也不想跟妳說話了。」

很好,很好。

「好!」

車子一路開到醫院,我們沒再說任何話。到了醫院,我停好車,開了車門讓她自己下來,兩人就在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我也不想牽她。一直要到過馬路,我才拉著她的手。一過完馬路,我馬上把她的手放掉。

我走得很快,她再旁邊小跑步追趕著。她沒說話,動作很敏捷。我開了診所玻璃門,並沒刻意幫她開門,我自己進去後就把門放開,她只有一秒鐘時間跟著進來,雖然我還是有注意她會不會被門打到或進不來。不過,她辦到了。我辦完掛號面色鐵青毫無預警地直接開了玻璃門走出來,她非常敏捷地跟我出來,很焦急地問我說:「你要去哪裡?」我用不耐煩且絕情的口吻跟她說我抽我的菸不關妳的事。她靜靜地站在門口等我不敢過來。雖然我偶爾回頭並一直仔細聽聲音以確認她沒走丟,但我大部分時候都回過頭不看她抽我的菸。抽完菸,我一樣沒說一句話地快速推開玻璃門進入診所,跟剛剛一樣,她敏捷地跟進來。我坐在椅子上等,看著電視,完全不看她。她這時靠近我,想坐在我腿上。

「妳不要碰我。」我說地很小聲。溫度是零,很冰冷。

她稍微退後一些,但是仍然碰到我的大腿。

「妳不是不要跟我說話嗎?你現在幹嘛坐在我身上?」

說完我往後退,坐到隔壁椅子上。她仍想往前,但我馬上跟她說:「妳坐妳的位子,妳不要碰我。」

她於是退後坐回她的位子。

這時,護士小姐叫到奕辰的名字了。我沒招理她,逕自開了診間的門,走進去。她也跟進來了。

我跟醫生說完徵狀,醫生檢查後說,喉嚨是有發炎,應該是感冒。醫生給完醫囑後,我一樣逕自走出,她在後面迅速跟著。

拿完藥,我逕自走出大門,她緊隨在後。我看她忘記拿她的背包,冷冷的說:「妳還要不要妳的背包。」她趕忙折回去拿,但我卻沒有等她的意思。她趕緊說:「等我!」語氣中充滿恐慌。之後走在馬路上,過馬路,上車,到學校,我們一路無語。車上我不斷切換電台。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逃離,不論是哪家廣播,只要聽超過兩秒鐘就足夠讓人煩躁起來。

快到學校的時候,我跟她說:「現在又感冒了,冰淇淋又不能吃了。家裡的冰淇淋我會問問媽媽,如果她不要吃,我就要把它們丟了。」

我在懲罰她。

但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說:「好。」我愣了一下,但我也沒能力想太多。當下的感覺是我沒有懲罰到她。我更加惱怒,車子開得更快。到了學校門口,停好車,我下車,幫她開門。她跟我說了一句話,我還沒讓她說完就打斷她:「妳不是不要跟我說話嗎?妳現在幹嘛跟我說話?」

她的話被我塞回去後出了車,我直接開始往上走。她上了階梯後跟我說:「爸爸妳不用跟我上去。」語調是柔軟的,我聽得出來。我腦中非常隱約快速地閃過她在討好我,但我在惱怒中沒能想多一些,瞬間我冷冷地回應:「我也不想。」

我是不想,不過我必須上去填寫托藥單。我走得很快,她也跟得很快。上了階梯,我迅速脫了鞋子進入教室,找了空白托藥單便開始填寫。奕辰在外面脫好鞋子後就開了門自己進來。我寫我的托藥單,完全沒看她。但,我聽得到她。

她一進來,就開始大哭,一邊哭一邊跑到裡面。那個哭,聲音很大,間歇也很長。就是每口氣換氣很大口,很嚴重的傷心難過的那種。我驚訝,但我仍然繼續填寫我的托藥單,我沒抬頭看她。

怡婷老師趕忙跑進去找她,忙問怎麼了。奕辰仍大哭,邊哭邊口齒不輕地叫著爸爸。怡婷用歡樂的口氣說:「爸爸在這邊啊!喔!因為在門後面,所以看不到。爸爸沒有走啊,他在這邊啊!」說完怡婷牽著奕辰過來找我,我也沒有抬頭看怡婷,只冷冷地跟怡婷說一句:「我在跟她生氣。」

怡婷似乎嚇了一跳。又忙去安慰大哭的奕辰。我把寫好的托藥單連同剛拿到的藥交給怡婷,對她說:「麻煩妳了!對不起。」然後我轉身就走。

奕辰仍在大哭。怡婷追了出來,趁我在穿鞋子的時候問我怎麼了。我大約用二十秒的時間解釋。怡婷聽完後點頭表示了解便進去安慰奕辰了。隨後我匆匆離去,仍然沒回頭看奕辰一眼。離去時,奕辰哭得更大聲,邊哭邊喊爸爸。

我繼續快步走下階梯,除了心中滿滿的惱怒,還隱約覺得報了仇了。

以及騷動不安。

到了公司,心情惡劣到極點。但漸漸地,到了下班時,我一點一滴地,隱約知道自己犯了罪,而且是很嚴重的罪。

回想最後奕辰的哭聲,我了解了那是被遺棄的哭聲。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爸爸頭也不回不屑一顧地快速走開,這是明確地在說:「我不要妳了。」這個遺棄的宣判,完全與爸爸今天自從我說了「我也不想跟你說話」之後所有的行為一致。

不說話,有說話的話也都是用冷酷或冷漠的聲音,說:「妳不要碰我」「妳不是不想跟我說話嗎?現在幹嘛跟我說話。」不抱我,叫我走開。連走在馬路上都不牽我的手。進出門也不管我是否進出好了。要去哪裡也不跟我說一聲,自己就走了。連一眼也不看我,完全沒有。連我說我要自己上去,讓爸爸高興,他居然絕情地說:「我也不想。」

我驚覺原來奕辰似乎已經跟我投降已久,至少從到醫院她要坐在我身上開始。接下來她的不說話,根本不是氣魄,不是生氣。是憋著,憋著那種被爸爸遺棄了的感覺。

我做出了遺棄的舉動。這是莫大的罪惡。因為,遺棄之所以能傷人,是因為被遺棄的人深愛著遺棄別人的人。父母遺棄孩子,更是莫大罪惡中之最大者。因為,孩子毫無抵抗的能力和機會。她除了承受全部負面的感覺,包括安全感的喪失,沒有別的出路。而喪失了安全感,別說對幼兒了,就算對成人來說,都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居然對我的四歲女兒,做出這樣的事。

我犯了很嚴重的罪。我做了很糟的壞事。

晚上回家路上,我猜想到女兒搞不好已經原諒我了。但我心情波動,我沒辦法就這樣讓自己過了。到了家,我還沒把門用鑰匙完全打開,就聽到門內奕辰用很歡樂的口氣說:「爸爸回來了!」我一進門,奕辰繼續用很歡樂的面容跟我說:「爸爸你回來啦!」我笑不出來,無法回應她的熱情。晚上睡覺前,奕辰如同往常一般要求爸爸講故事,我回絕了。說我很累,其實是我還不敢面對她。但我又怕她過兩天關於這件事情的感受又都忘記了,所以,我趁著走過她面前的一次機會,跟她說:「對不起,爸爸今天早上太兇了,好像不要妳了一樣,你一定很難過對不對?」我說這話的時候,不敢靠近她。她點點頭。

晚上睡覺的時候,奕辰仍睡不安穩。儘管媽媽睡在旁邊,她還是一直做惡夢的樣子。而且,睡夢中表情是那種很難過地哭的表情,還拖長音地邊哭邊叫著「爸爸~~」。我躺在她身邊,忍住心中自責,撫摸她跟她說:「爸爸在這裡,爸爸幫你摸摸。乖寶貝~~」

我犯了很嚴重的罪。

對不起,奕辰。


......................


「說謊又怎樣?你沒說過謊嗎?你現在都沒說謊了嗎?說謊有那麼罪惡嗎?至少,有罪惡到需要你這樣變成惡魔嗎?況且,你並不確定我在說謊。你又可曾想過,一個孩子,為什麼需要說謊呢?你可曾這樣幫我想過?你是大人ㄝ!我只是小孩!」

我的奕辰不會這樣問我或罵我。現在不會,以後長大,可能也不會。

所以我得自己問。

我還有很長的路得走。

但願我不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