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4, 2009

2009-08-24 子懿就是不說

前一陣子一個週日早上,孩子媽媽給兩個孩子吃花生。花生放在碗裡,才端到奕辰面前,子懿看到後,二話不說就開始大哭起來。哭得呼天搶地,但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她到底怎麼了。哭叫了很久,我和子懿媽不斷地問她到底怎麼了,不斷地說她這樣用哭的我們沒有人知道要怎樣幫她。她還是什麼都不說,並且愈哭愈不可收拾。沒多久的時間,全家另外三人的情緒漸漸升高到要爆炸的頂點。子懿媽開始對兩個孩子責罵,責罵子懿一直哭都不說我們都不知道她在哭什麼要如何幫她,責罵奕辰幹嘛就是不願意讓子懿一下。我在Skype這頭也漸漸失去理智,內在壓力直線升高到快要沒有辦法以任何有用有益的方式面對她們三個任何一個人。然後,奕辰用很有力道的語調,很大聲、很生氣地說:「好啦!都給妳啦!」子懿稍歇哭鬧一下子,但沒幾秒鐘還是繼續哭鬧。全家依舊緊繃。

奕辰這突然的讓步,讓我在錯愕之後感到心疼。子懿這時候,雖然不再是呼天搶地那種,但仍在哭鬧,因而我沒有心情照顧奕辰。在我自己的混亂中,我不甘願地不得不先放下奕辰,想先處裡子懿。但對於子懿,我其實並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斷呼喚她到電腦前面來,她完全不睬。面對這樣的狀況,兩個孩子與一個媽媽,我半個都搞不成功,沒有幾秒鐘的時間,我的情緒就升高到爆炸點了,怦地一聲我拍了桌子,以宏亮的震怒正式失控。Skype效果很好,我在美國這邊拍桌子大罵,威力可以即時100%傳回台灣震攝到兩個小孩。全家至此完全淪陷。

子懿被我的大聲嚇住安靜了幾秒鐘後,繼續哭。我依舊無能為力,什麼都不能做。我對子懿的憤怒,在我這邊開始發展成一種敵對的態度:我逐漸換成了遺棄冷酷的口吻,對著我在螢幕上看不到的子懿說:「妳再繼續哭吧。妳看看我會不會幫妳。我最討厭的就是不講理的人,不講道理用哭的要人家按照他的意思做的就是一種強迫與暴力,我早就跟妳說過了,我們這個家用暴力是不行的,妳看看我會不會聽妳的話讓妳得到妳要的東西。」現在我自己回頭看我自己說的這話,有種害怕的感覺。我的「理性」是那麼樣的讓人無法反駁,也就是說,拿它來攻擊人的時候,可以相當程度地徹底砍殺我的對手。尤其當我的對手是我們家那三個女人時,她們沒有我這經過高等教育磨練得來的理性與口才。更甚者,我失控時,居然可以不管我的對手只有四歲這事實。

我真的可以是個蠻可怕的人。

媽媽在廚房裡,隔了一陣子比較穩住她自己的情緒後,出來抱著子懿,雖然仍然對子懿生氣,但至少能抱她,也能用較平和的語氣開始跟仍在哭的子懿說話。她抱著子懿坐在攝影機前,猜測到子懿會這樣哭是因為媽媽給姊姊比較多的花生,所以跟子懿解釋說那是因為姊姊之前都沒有吃,所以現在給姊姊比較多,這樣才公平。這只是個猜測,所以一邊解釋的同時,也一邊在詢問這到底是不是子懿大哭的原因。另外,也要求子懿解釋,為什麼姊姊已經願意把全部的花生都給她了,她還是在哭。媽媽說話時的語氣,雖然已經較平和,不是破口大罵,但其實仍然明顯地聽得出來有蠻高程度的憤怒,與要求子懿要做到「說道理、合理」。

我看著背對著我,仍然說不出任何理由斷斷續續哭著的子懿。我的腦袋仍然極度混亂。然後,我不知道怎麼了,也許是子懿小小蜷伏的身體觸動了我的哪一根筋,我突然覺得我應該試圖去了解子懿到底怎樣了,雖然她沒能用我期待的語言方式表達出來。我試著讓我自己幻想子懿可能有的感覺。很神奇地,當我開始試圖這樣做,我混亂、憤怒的情緒在一瞬間就消失殆盡,然後我就試著說:「妹妹,妳是不是覺得媽媽都不愛妳,都給姊姊那麼多的花生,還對你很兇?」

子懿聽完我的話,停了一秒鐘,然後哭的更大聲。但是,我明顯地感覺得出來,這次的哭,是傷心,之前的哭,是壓力。這兩種哭,明顯地不同。之前的哭聲裡明顯帶著力道,現在的哭感覺上像是長長地吐出了心中極大的悲傷。

我直覺我這矇著眼睛的瞎猜,打對了目標。

我於是讓我自己更去幻想那種不被媽媽愛的感覺,一邊我把感覺到的那種難過、無能為力與被遺棄感,努力地挑選子懿能夠懂得字句說給她聽。

「妳覺得媽媽不愛妳,只愛姊姊,妳感覺好難過,對不對?」
「妳覺得媽媽不愛妳,只愛姊姊,或就算媽媽愛妳,妳也覺得她愛姊姊比較多,要不然她怎會給姊姊比較多的花生!妳覺得怎麼可以這樣!可是妳也沒辦法控制到媽媽讓他愛妳比較多,對不對?」
「媽媽剛剛對妳很兇,真的很兇,妳一定覺得她真的不愛你,要不然她怎會對你那麼兇,對不對?」

我每說一句,她就哭得更傷心,哇哇地拉著好長好長的音。然後我覺得我已經到了我幻想的極限,我再也找不出更適當且不重複的描述那些感覺的字句後,我就停下來了。子懿的哭泣,也在此停下來了。

我可以感覺到,暴風雨幾乎已經結束了。我、子懿媽、子懿三人內部的壓力,消失了一大部份了。我們都沒說話,空氣靜止著大約十秒鐘左右。她們兩人在這十秒內的感覺是什麼我不知道,但這十秒裡我的感覺是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種成功聆聽到別人的感受後的暈眩感與漂浮感。

接著抱著子懿的媽媽,開始跟子懿說我很愛妳啊,兩個我都很愛的......

子懿至此外表上看來恢復平靜,但她從頭到尾還是一個字都沒說。我覺得我找到了她們母女倆中間的點而鬆了一口氣後,卻感到焦慮在我這邊又開始出現。雖然當下我的意識層面沒能即時辨認出來這焦慮的來源是什麼,但事後想來我覺得我的非意識層面還是有相當的可靠度,因為它促使我做了一些動作,滿足我自己的需求。

子懿仍然沒有跟我說話。

然而我是第一個了解她的人,我是第一個進入她的孤單的說不出來的世界裡面的人,我解救了她的駭人的孤獨感。我是她的救主。

但是,剛剛猛地拍桌子大聲咆嘯,甚至擺出明確敵對陣勢,用冷酷無情的理性出鞘去傷人的人,也是我。

現在,我對她已經沒有憤怒。我藉由進入她的世界,知道了她剛剛那樣,其實是因為她在受苦,苦於媽媽不愛她的種種無法接受的難受,以及苦於她完全沒有語言能力表達出來這些這麼幽微的心理痛苦。但,她現在對我,這個不明就裡毫不考慮她只有四歲就無情傷她的大惡魔,卻倏乎轉變充滿同理地陪到她、幫她把她自己表達出來以能與外界的媽媽重新達到結合的救星,是什麼感受呢?

當時,在意識層面上,我沒能覺察到自己剛剛胡亂傷人的罪惡,因此也就沒有發現我其實需要跟她道歉。非意識層面上,卻那麼直接地讓我感覺到不安,擔心子懿不喜歡我了,擔心子懿不原諒我。

我在意識與非意識層面沒達成統合前,面對這樣的心理壓力,我做的事情是:我問各種問題想讓子懿跟我說話。但她就是不跟我說話。不要說一個字都沒有,就算點頭搖頭都沒有。

我的焦慮又增高,但我沒能聆聽我自己,於是無意識中,我自然地使出了那個從小習得的可惡卑賤的招術:欲擒故縱,遺棄法。我問她說,你是不是不想跟爸爸說話,如果不想的話,那我把電話掛了好嗎?

她還是沒說話,但她搖搖頭。

於是我的壓力解除了。一分鐘後,她又開心地跟姊姊玩在一起,變成正常會說話的子懿了。

子懿,如果妳現在已經看的懂這些文字了,爸爸想跟妳說,謝謝妳原諒我。以及,對不起。我會努力改進的。